引言（作者自序）

引言

现在是 2015 年 2 月 1 日。我站在一片树丛之中，脚下是用泥土堆砌的矮墙，墙里面是埃夫伯里（Avebury）的巨石阵¹埃夫伯里巨石阵是世界上最大的巨石圈，也是欧洲的一个古老的神圣之地。

这一天是圣布里吉德节²，一个古老的凯尔特节日，标志着春天的开始，尽管此时春天似乎还非常、非常遥远。现在是早上七点，零下五度，距离太阳从巨石圈上头升起至少还有 46 分钟，我冻得要命。

人们在喧闹地等待着司礼宣布绑手礼³开始。我认识这位“新郎”近十七年了，认识他的伴侣也差不多有同样长的时间了，但直到三个月前我遇到了即将与他进行绑手礼的那个女人时，我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多边关系者。

当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底下走出来，仪式也开始了。先是念一些至理名言，然后是朗诵诗歌，接着两位主角会走到一起来。这是一个极其浪漫、美丽的仪式，我不禁开始思考爱的本质是什么、现在氛围是多么的完美、还有我的手指和脚趾怎么全然失去了知觉。

目前，多边关系这事在英国并非无人知晓，但它仍然是一种猎奇的事儿，是花边小报上那种三个人睡一张床的幻想故事，也是电视谈话节目拿来赚取关注度、榨取利用价值的话题。参加这个仪式的宾客大都很有同理心，因为大家对谭崔（tantra）都有共同的兴趣，只有我是新郎工作上的朋友。 2015 年，大多数英国人的脑子还在关注同性婚姻和跨性别权利。在仅仅一年多以后，他们中的 1700 万人将投票选择脱离欧盟。社会的对立一览无余：传统价值观与包容性的价值观，时而令人怀想的过去与日益使人蹙眉的现在，以及小小的英国与大大的世界。

五年后，当特朗普总统在其任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展现出一个狂犬病发作中男人的贵族尊严时⁴。薇薇安·魏尔姆斯（Vivienne Vermuth）和杰森·柏金斯（Jason Perkins）结婚了。美国著名报纸《纽约时报》在其婚礼版块刊登了这一喜事的消息。薇薇安告诉该报，在仪式中，“我们希望我们的伴侣和他们的直系亲属也能参加”。⁵她和杰森也都是多边关系者。这个故事的重点是杰森和薇薇安的抗争经历，不是为了被接受，而是为了让他们的恋人网络、以及恋人的恋人们能聚集在一起，而此时冠状病毒大流行正在把情况搞得越来越糟。如果说这个故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话，那就是：它在邀请读者来同情他们的困境，而不是去反对他们的关系。

自六十年代旧金山反主流文化出现以来，这几十年里，合意非单偶制的形象已经从邪典文化或公社里的人的猎奇探索，变成了一种在世界大部分地区显得日益主流的选项，而且这不止发生在年轻人之中。

美国无疑是这一现象的中心，尽管其他地方，例如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德国，也开始从边缘走向中心。人们对多边关系和其他形式的合意非单偶制（或者说 CNM）的兴趣大幅增长，尤其是因为互联网的出现，使人们更容易找到彼此、交流想法和经验、并且形成利益共同体。

但直到 2010 年左右，CNM 运动的规模才足够支撑其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许多接触这一主题的记者仍然将其视为“异国风情”或“引人遐想”的话题：一种“我找借口离开了”⁶的小报报道做派。

然而，这种情况也在发生变化。大约从 2014 年开始，尤其是在美国，报纸、杂志、电视和其他媒体开始越来越深入和复杂地报道 CNM。如今，即使是主流出版物也提供了空间，来考察践行合意非单偶关系的人们是如何把自己的关系经营好的，以及他们的沟通、协商和其他经营关系的技巧能让人们学到什么。

合意的非单偶制仍然受到严重的污名化。我这本书采访过的人都曾因为向他人公开自己的 CNM 关系而失去过朋友甚至丢了工作，还有至少一人不得不与社会偏见作斗争，否则将失去自己孩子的抚养权。正如我们将看到的，研究表明，如果人们看到两对模范伴侣的详细信息时——各方面都一样，差别仅仅是一对为单偶伴侣，另一对是合意的非单偶伴侣——许多人对非单偶伴侣的评价会尤其严厉。

不过这依然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值得我们带着判断力和同理心去探讨。你在本书中会反复遇到的一个观察是，单偶的人确实可以从非单偶的人那儿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中学到很多东西。这并非是因为他们人更好，或者更聪明。原因很简单，由于 CNM 并不被文化所接受，也没有一个受到普遍推崇、近乎唯一选择的普适性操作方案，他们必须自己考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关系。他们发现自己必须在必要时及时沟通和协商，并更加谨慎和用心地管理自己的时间和情绪。许多单偶制的关系如果能多学学这些，也能受益匪浅的。

在开始写这本书时，我想起托尔斯泰在他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著名的开场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有人可能会（带有一点点挑事儿心态地）改编这段话：“单偶的关系都是相似的，而非单偶的关系各有各的非单偶方式”。

然而，尽管现在非单偶制关系有着各种各样受到公认的做法或者说方式，而且人们可以发现从悉尼到新加坡，从斯德哥尔摩到西雅图，都有着践行非单偶关系的人，但我们却往往只听到一小部分人的声音，这些人有很多都坚信自己已经发现了“唯一正确的路径（the one true way）”。

其中大部分声音似乎来自北美。欧洲也有，但是不成比例。这些人通常是中产阶级，而且他们经常提供非常个人化的叙事，就是那种“我就是这么做到的”之类的表述。如果，作为一个不带任何偏好的外人，你观察的结论是：合意非单偶制是少数特权阶层的一种生活时尚，这些人有的还对自己如此先进而感到满意——这也不能怪你啦。

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我尝试用新闻工作者的方式，呈现广泛的声音和视角。尽管我借鉴了广泛的研究论文和各个学术领域人员的专业知识，但这并不是一项学术研究。我希望做的是表明非单偶的关系不存在“唯一的正确道路”。有些单偶的伴侣可能希望探索一些别的做法，或者希望加深自己既有的单偶关系，我也想为他们提供一些新的想法和视角，以及一些“照镜子”的机会：我们的受访者是一个非常多元化的群体，他们也许能在其中找到与自己有相似之处的人，并且发现自己对某些想法和经历也深有同感。

我开玩笑说单偶的关系都是相似的，不过我还是需要澄清一下：我当然知道它们并不一样。然而，如果你读过那些男性杂志或者女性杂志，你很快就会意识到，相同的主题会以 12 个月为周期循环出现：“如何在床上让伴侣幸福”“如何重燃爱火”“伴侣出轨怎么办”“感觉被别人吸引到了，我错了吗？”等等，等等……

显然，单偶关系中会冷不丁冒出来的问题，很多都是一个接一个出现的。现行的模式只歌颂二人关系中的终身忠贞和永续浪漫，而自从我们接受了这种模式，就等于是在尝试接近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不得不去努力解开有如一团乱麻的各种后果。

合意非单偶制，为人们重新打造一个新的理想标准提供了新的思路。有了它，就可以适应并解放人们广泛地去爱（而非狭隘地爱）的意愿，而不是压制这些念头。当然，这样的想法也会深深地冒犯到一些人。他们的反对往往源于信仰、文化，或者恐惧。

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们的信仰、文化或恐惧，不仅仅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相反，他们试图将这些东西强加给别人。纵观历史，这样的理念在很多地方都成为了现实（而且经常都是同时），用来限制和征服人类的性欲与性行为⁷，特别是女性的性欲性行为，以及女性的能动性。而合意非单偶制的一些形式——你可能知道了也不会惊讶——恰恰为拥抱女权主义原则的人、还有以超越二元对立的方式体验人生的人，提供了相当大的空间。

然而，本书不会像传播宗教那样去宣扬“合乎道德的（ethical）”非单偶制。关系模式只可能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CNM 不是万能药。正如单偶关系中出现的问题是相当一致的一样，在合意的非单偶关系中出现的问题也是如此。很多时候，问题是共通的，尽管它们在非单偶制的设定下会以不同的面貌呈现。本书将从多个视角探讨这些问题。是人就会有乱糟糟的时候，但我们可以从别人的错误中吸取教训，避免简单地重蹈覆辙，让我们各自都能更自由地、以自己的方式，做那个乱糟糟、复杂并且不完美的自己。

最后，有很多合意非单偶制的倡导者，提出了一些“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观点。我只想说这一个道理：我们不需要重新发明轮子。纵观历史，相同的、基础的道德原则会以各种形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有的写在信仰里，有的写在哲学里。

曾有人询问拉比⁸ 希勒尔长老（The rabbi Hillel the Elder），望他解释经文，他如此总结“对你可恨的事，不要对你的同伴做。这就是全部的妥拉⁹，其余的是解释，你去学习吧。” ¹⁰这通常被称为白银法则¹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¹²。继希勒尔之后，仅仅一代人之后，耶稣教导了更积极的版本，称为黄金法则：“爱人如己”¹³；换句话说，己所欲者，施之于人¹⁴。还有一个白金规则，更为晚近，内容是：“人所欲者，施之于人”¹⁵。

这些原则具有足够的普适性，超越了信仰并涵盖了爱的很多种方式。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对彼此做到最好”和“别当混蛋”这两句话差不多已经总结完了。

因此，当你在生活中需要解决本书提到的各个主题时，我希望你能记住上面的话。任何关于爱的想法，无论多么崇高，都不应该被用来贬低、约束、惩罚或伤害别人。爱并不是要比出谁比谁更优越。爱是努力去以一种慷慨而仁慈、并富有同情心的方式满足自己和周围人的需求。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有时真的难得上天。然而，现在轮到你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了。不要只相信我的话。我绝对不声称自己是专家，绝不说自己的想法最开明或者最完美。接下来的一切都只是一份精神食粮，供你思考并培养出自己的灵感，而不是可以直接拿去开药的处方单。

因此，本着这种精神，我希望在本书中发现的东西，能给你和你周围的人带来快乐，并希望你能带着善良、同情心和谦虚（但也不要谦虚过头）去与人相处。愿你一帆风顺¹⁶，愿你头顶的星星照亮你的道路，愿你的罐子里永远有饼干。

↩
原文“Imbolc”，全名 St Brigid’s Day。原文对这个节日已有足够的介绍。这是一个异教节日，起源于爱尔兰文化，纪念爱尔兰神话中的女神布里吉德。 ↩
爱尔兰有一个名为「绑手礼」（Handfasting）的婚俗，起源于古老的凯尔特人风俗。欲结婚的双方只要手牵手，然后用绳子（或彩带、布料等）交错绑成8字形，即认可为缔结婚盟之举动，象征二人的生命永远结连在一起。不过，这项习俗仅为「试婚」，较婚约为重，但仍未算是缔结长久的婚姻，只有持续一年零一日后，若二人依然愿意，才可以正式结婚。但假如过程中二人决定分开，关系亦会就此结束。 ↩
原文“as President Trump marks the dying days of his presidency with the patrician dignity of a man succumbing to rabies”。译者咨询了ChatGPT，它认为“作者通过说特朗普没有以平静和优雅的方式处理他总统职位的结束，而是以一种疯狂和混乱的方式行事，来嘲讽特朗普。” ↩
原注：A Blue Moon Wedding for Two Goth Romantics, The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3, 2020. ↩
原文“I made my excuses and left”。这是一首歌，讲述的是约翰·列侬的第一任妻子辛西娅在一次旅途之后，提前回家，结果撞见约翰和小野洋子在家亲昵。辛西娅立刻知道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已经结束，也意识到自己的在场显得不合时宜，因此“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 ↩
此处“性欲与性行为”原文为sexuality。 ↩
拉比（rabbi，实际上读作拉百）是犹太教的精神领袖，需受过训练，他精通犹太法律、传统和历史，并经过任命，职务是负责为犹太信仰的成员提供宗教指导和指导。该词汇来自希伯来语，原意是“师傅”或者“老师”（因此也有一些宗教文本翻译成“夫子”）。 ↩
《妥拉》，也有译为《托拉》的，原文为 Torah，狭义的妥拉指《摩西五经》（希伯来圣经的首五卷）。广义地妥拉指代所有的犹太教律法与教导。 ↩
原文：What is hateful to you, do not do to your fellow: this is the whole Torah; the rest is explanation; go and learn. ↩
但刚才这句话俗称“黄金法则（the golden rule）”。原文为the silver rule。可能是作者记错了。 ↩
原文：Don’t do to others what you don’t want done to you. ↩
原文：Love your neighbour as yourself. 出自马可福音12:31。 ↩
原文：Do do unto others as you’d like them to do unto you. ↩
原文：Do unto others as they would actually wish you to do, not as you would wish in their place，直译为：按照别人实际希望的方式对待别人，而不是假想自己如果是对方会想要什么。 ↩
原文是“May the wind be always at your back”，是一句传统的爱尔兰祝福语。全文是：May the road rise to meet you, May the wind be always at your back. May the sun shine warm upon your face, The rains fall soft upon your fields. And until we meet again, May God hold you in the palm of his hand.（愿你的道路平坦，愿你的航程风顺；愿阳光温暖你的面颊，愿雨露滋润你的土地，直到我们再度相逢；愿上帝伸出手掌与你紧握。） ↩

引言（作者自序）

引言

Footno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