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独身多边关系
在我采访过的人中,最常见的两种合意非单偶制,是独身多边关系(solo polyamory,也称为 solo poly)和关系安那其(relationship anarchy)(我将在下一章讨论关系安那其)。
这些做法看起来占了多数,也许可以说明一些事情——例如,可能是受访者向我介绍的其他受访者往往会与其相似,但也可能是 CNM 的关系风格在过去二十年中发生了变化。在新加坡,我的更多受访者是通过小众性癖社群联系在一起的,他们一般会有一对位于中心的“主要”伴侣。在英国,等级制的多边关系似乎已不再受欢迎,尤其是社群中的年轻人里。
那么,让我们先来看看利兹·鲍威尔博士对SOLO POLY1的定义。
独身多边关系是这样的一种多边关系:你是自己的主要伴侣,或者说,你是以个体身份而不是以伴侣关系之一员的身份在活动。我确实拥有对自己的否决权,例如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动用否决权:我的一个自己说“我想去约会”,而另一个自己说“你这周没睡够,你需要睡觉。所以,我否决你的约会。”
对我来说,SOLO POLY 意味着没有人可以对我的心智、思想、身体或时间指手画脚。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想法或需要,但这意味着最终决定权永远在我。
“一个人最主要的关系是跟自己的关系”这种想法,是 SOLO POLY 的核心。从表面上看,这听起来像是通往自私自利之路。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是个人责任的宪章。
鉴于我刚说过“人类从根本上说是社会性的生物”,这似乎有些矛盾。但这二者并不存在冲突。做一个 SOLO POLY 人、做自己的主要关系,绝不意味着会阻隔我们建立其他关系,无论是坚定的还是随意的,严肃的还是轻松的。它甚至不阻碍人和人之间建立相互依存的关系。它所做的,就是强调发展与自己的良好关系。梅格-约翰·巴克说:
我喜欢它,因为它强调我们应该高度重视与自己的关系。它认识到,为了爱别人,你需要爱自己。这一点说起来十分老套了。但这里面有很多意义。首先,我们并不总能意识到自己的事情。再说一次,我们可能会(为了自己的问题)去利用别人,这样对待别人既伤害他人也伤害自己。我们的自我意识越强越好。其次,如果我们不爱自己的某些方面,我们就会把这些投射到别人身上,或者到别人身上去寻找。因此,SOLO POLY 具有这样的势能,它能让更多觉醒了自我意识、也能接受自己的孤独的人,在自爱的基础上与人建立关系。
在我们的关系中,共生依赖(co-dependency)和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y),作为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区别。
共生依赖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但美国精神病学家提门·切尔马克(Timmen Cermak )博士提出了一套标准,其中包括:
- 不顾不利后果,牺牲自尊来维持人际关系
- 只顾满足他人的需要,而忽略了满足自己的需要
- 缺乏边界感
- 有分离问题和焦虑问题
- 在混乱的环境中过度依附于他人,这通常是由于药物滥用和成瘾造成的
- 共生依赖的人通常会试图控制对方,以满足自己的需求。
与此相反,相互依存是非常健康的。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我们在调节彼此情绪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在共生依赖的情况下,这种关系可能会严重失衡,而在健康的相互依存关系中,人们会相互支持。关系中的人可以获得他们所需要的亲密感和依恋感,拥有良好的自尊,能够自我支持,而且每个人都会为这段关系做出贡献,不会试图控制任何人。界限是非常重要的。每个人都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强烈的自我意识。再次引用一下梅格-约翰·巴克博士所说的:
跨领域的女权主义者和其他人会指出,我们都是相互依存的,我们确实需要身边的关爱系统,并融入这些系统,这既是为了他人,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是否要以一种强烈独立的方式来做这件事?不要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人生的某些阶段,当我们确实需要关爱体系时,我们可能会失能,并为健康问题而挣扎——或者我们是否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做这件事,即:在建立我们的(支持)体系的同时,也保留我们的自我意识,这样我们就不会迷失在他人之中。
尤妮丝(Eunice),三十多岁,英国人,活动组织者。她说自己就是 SOLO POLY。在二十出头失恋后的一年里,她没有约会,之后她认识了一些合意非单偶制的人,并开始了三段重要的关系。六年后,她有了五个伴侣(其中一个强烈倾向于单偶制)和两个“亲密的朋友”。五年后,那位倾向于单偶制的伴侣,找到了愿意与之搞单偶制的人,而她则与另一位伴侣分居,后者与新的伴侣结婚并育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孩子是前一段感情的结晶)。然而,她仍然和他们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其他的关系也一直持续着,其中两人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另外两人的关系也超过了五年。
尤妮斯仍然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她在伦敦有自己的公寓,而且花费了大量时间忙于组织各种活动,有些是职业相关的,有些则是自愿为自己热心的团体组织的。
那么,对她来说,SOLO POLY 有什么意义呢?
它让我能够真实地探索我自己的伦理标准,探索我到底是谁,我认为这种探索永远不会真正停止。我逐渐意识到,我认为要想实现不受胁迫、完全知情的同意,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自主权(不论是我自己、我伴侣,还是我POLY家庭之成员的自主权)。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之一。SOLO POLY让我能够真正充分地实现这一点。这也迫使我在关系中做更积极主动的那一方——如果我不能一直依赖于自己家里那个“筑巢伴侣(nesting partner)”,我就会很难自满起来。我需要积极主动地跟人接触、沟通和联系。我觉得我们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和独处时间以后,我的关系们会更健康。我是一个内向的人,所以独处的充电时间对我的心理健康至关重要。
尤妮丝和她关系网里的大多数人也都愿意接受“厨房餐桌”的方式。
SOLO POLY 也并不意味着孤立或缺乏支持。我们一起去度假,一起完成创意项目,一起分享快乐、恐惧和希望。当然,这并不是每个 SOLO POLY 的人都能做到的,但对我来说确实就是这样。
我知道我可以这样做,是因为自己有很大的特权,因为我身体健康,而且通常经济稳定,足以到处旅游去看望伴侣们。我也不想要孩子。如果我想要孩子,那可能会迫使我深入思考我是否能独自照顾好他们。
尤尼斯(Eunice)说得很有道理,她拥有实践 SOLO POLY 所需的资源,这是她的特权。她并不富有,收入没有很高,但她确实有一个家,而且收入水平足以覆盖她的需求。
“SOLO POLY 可能是合意非单偶制的最常见的实践方式”这件事,也映射出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模样。关系的形状样貌,与人类社会的大多数领域一样,也是由包括经济和技术在内的各种力量塑造的。倘若说至少在 19 世纪之前,西方的婚姻更多的是出于经济、家庭和生存的考虑而缔结的实用型盟约,而不是浪漫的婚姻,那么今天的关系则反映了现代经济、比上一代人享有更多的自我实现的机会,尤其是女性地位的改变。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建立在一个多世纪的社会变革基础之上,而这一变革的开端,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妇女争取选举权的运动,以及之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妇女被征召入伍、避孕药和其他有效的节育方式的推广,还有自 1968 年政治动荡后兴起的第二次女权主义浪潮。
妇女获得社会解放和性解放的同时,她们的经济独立性也在不断增强。如果你能挣钱支付自己的居住、食物和其他基本必需品,那么你就可以独立生活。如果你能获得避孕药具和医疗服务,你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程度就会比没有这些的时候要更高。如果你在经济上依赖他人,而且缺乏避孕或终止妊娠的手段,那么从根本上来说,你将很难实现社会和性爱方面的独立性。
所有这些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几乎总是在(但绝非只有)受过教育、中产阶级、职业人群和身体健康的人身上观察到合意非单偶制。要想成为 SOLO POLY 者,有能力负担一种能够实现恋爱和性独立的生活方式是非常有帮助的。如果你和你的伴侣负担不起自己的空间,或者你因为残疾而需要别人的帮助,那就很难了。
我们所看到的变化并不局限于西方。从上海和悉尼到斯德哥尔摩、索非亚、西姆拉、新加坡、圣地亚哥和旧金山2,都可以看到现代都市社会中独立的男女单纯为了愉悦(而非社交的必要性)而约会。
这些趋势也渗透到不同的社会群体和阶层中。虽然有条件的人可能更容易成为独身多偶者,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些没有条件的人。20 多岁的艾玛(Emma)是一名的穆斯林背景的新加坡人,她并不是有意识地 SOLO POLY。她没有自己的房子,收入也不高。她也不说这是 SOLO POLY。这只是在描述她处理关系的方式时,最贴切的那个词了。我第一次采访她是在 2018 年初。
我不喜欢交男朋友,也不喜欢常规的恋爱关系。也许我还没准备好。但我已经 25 岁了,我喜欢自己手上保有一些选项,也喜欢有见其他人、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自由。所以,和我上床或约会的人都知道我在和别人约会。
我现在和两个人上床。还有一段比较远的异地恋。其中两个在新加坡,一个是本地人,一个是澳大利亚人,在国外的那个是荷兰人。
我和那个澳大利亚人已经两年多了,这太不可思议了,因为我没想到会和他在一起那么久。至于本地人,则时好时坏。他们年龄都比较大,荷兰人甚至还没有搬来新加坡,但他会来的。我们会看看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其他人已经在一起一年半了。
如果你说你已经跟别人交往了两年半,每周见两三次面,那么这差不多就是我和那个澳大利亚人的相处方式,就是没有什么承诺(non-committal)。有些时候,我们长时间不能见面,短的几天、长的时候连着好几周。我觉得我更像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我觉得仅仅谈论未来或计划,哪怕只是未来几个月的计划,都有点太过了。
艾玛可能听起来有点像一个害怕承诺的人,但两年过去了,她和她的澳大利亚情人仍然经常见面。艾玛就是不理解男朋友这个概念。她不喜欢这个词。“这很无聊”是她不屑一顾的回答。生日、纪念日、情人节,这些东西是一般的承诺关系(committed relationships)都会有的东西,但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说:“如果他给我买花的那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那我才会开心。”
CNM 圈子里流行的关系风格确实在不断变化。一二十年前,等级制多边关系更为常见,封闭的三人组合也不那么奇怪。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 OKCupid 和 Tinder 等应用程序在鼓励“零售约会(retail dating)”,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讨论 CNM,随着 CNM 社群规模不断扩大、成员也更加自信,现在似乎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背负着照搬单偶制世界规则的压力了。约会变得更加灵活多变,不那么注重外表,而更注重彼此想要做出的承诺。对很多人来说,这意味着保持独立和一定程度的自给自足,但自己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来分享自己的生活,无论这个人是不是恋爱伴侣或者性伴侣。
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对某些人来说,“合意非单偶制”这个说法,只是一种遮羞的语言,用来代指“随意约会(casual dating)”,这样听起来更为堂而皇之。就像 “智性恋(sapiosexual)”这个词,有些人只是为了让他们的约会软件简介听起来不那么肤浅,就把这个词偷来用。
市面上有很多肤浅的人。对于来自喀拉拉邦的 IT 专业人士希亚姆来说,SOLO POLY 并不能满足他对稳定性的需求。他想要一种坚定的持续关系,想跟人组成情侣(couple)。
和我约会的人在一起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可有可无的。所以只要他们想要我,他们就会给我打电话,而当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都不在。所以我觉得好像没人在意我。我想,在 SOLO POLY 的时候,我确实遇到了很多人,但我意识到,虽然很多人喜欢我这个人,喜欢和我在一起,但到最后,我真的感到很孤独,因为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我意识到,即使我身边有那么多优秀的人,我也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这让我意识到,我的生命中还缺另一个人。我可以搞 POLY,但我不能只有换来换去的人,而没有稳定的伴侣。
凯莉是来自西雅图的一名 DJ,同时也是一名神经非典型人士。她认为,想让那些“筑巢(nested)的”“生活彼此交织的(entwined)”和实施等级制 POLY 的伴侣们理解她作为一个 SOLO POLY 者的处境,就像想让一个神经系统正常的人去理解她的自闭症一样难。在很多方面,这又回到了“谁去医院陪护”的问题上。
我更喜欢和其他 SoPo 人约会,我说的SoPo就是 SOLO POLY。因为一段关系如果有等级制,或者有同居的筑巢伴侣,那就很容易产生一些小小的,比如说小冲突,或者别的东西,你知道的。这些东西攒到一定程度,就会非常非常痛苦,真的会让我崩溃。
比如,你生病的时候谁来照顾你?去年,我一直在应对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健康危机,但是除非你一直在我身边,否则几乎看不到它。在我的锚定伴侣(anchor partner)之外,我很难得到帮助,因为其他人都认为我们俩是一个整体,尽管我们都是 SOLO POLY 的人,也不住在一起,但我们在社群里的行为方式,看着像一个整体,所以人们默认我们是一对,然后他们就会认为:“噢,凯莉有人照顾了”“凯莉有帮手”,尽管我明说了自己需要帮助,我跪在地上求人,但几乎没有人来帮助我,一是因为ta们看不到我,二是因为ta们不信我说的,三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就是我有人照顾,你知道吗,这太可怕了。
我在一次会议上认识了另一位 SoPo,她住在离我两个州的地方,每周给我打两次电话,帮我处理一些事情,这是最神奇的事情,但这是另一个理解我的人。
SOLO POLY 还有其他一些小问题,比如人们无法将 SOLO POLY 与随意约会区分开来,甚至只会复读那句老话“你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正如尤尼斯指出的那样,单身、“既单身又 POLY”和 SOLO POLY 之间是有区别的。等待世界上其他人的认可,这事有时候也挺烦人的。
COVID大流行对许多 SoPo 人来说也并非易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与伴侣住在一起,影响就是,许多人感到孤立无援。政府也没帮上忙,政府们以控制疾病的名义,推行单偶制规范的叙事——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却在孤立(isolation)问题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抹杀(erasure)的问题。
与其他事物一样,SOLO POLY 并不适合每一个人。但它确实反映出这样的现象: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掌控自己的生活。
人人都可以从这里学到的
Section titled “人人都可以从这里学到的”对于单偶制的人来说,SOLO POLY 有哪些做法是可以考虑一下的?这取决于你想从一段关系中得到什么。有些人最喜欢的是把自己和另一个人融合在一起,把自己的身份融入到这个整体的身份中去。另一些人则希望建立这样的一种伙伴关系:既能保持自我,又能与伴侣携手实现人生目标。
让我们回到文化中盛行的“恋爱手扶梯(relationship escalator)”概念:关系大致是这样发展的,你们相识、约会、接吻、做爱、然后接着很多很多约会、同居、贷款买房、结婚、生子、过一个又一个周年纪念日、最后死掉。SOLO POLY 提醒人们,你可以建立带承诺的关系,同时无需一直跟着手扶梯上去。如果这段关系的发展卡在了其中某一个步骤,也不一定就要结束。同居并不是强制的。共享你们的财务也不是强制的。你们不是必须要有孩子。对很多人来说,与人同居更多的是为了分担费用和劳动(我知道!我知道!许多人还在眼巴巴地希望真正公平的劳动分工能尽快实现)。如果能负担得起,更多的人可能会选择独立生活。分别住在一墙之隔的两套房子里有很多好处可说——除了成本之外。
维持独立性、跟自己维持健康的关系,并不是非单偶制人的专利。单偶制的人也可以重写他们的规则。尽管如此,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也是可以时不时地依靠一下别人、或让别人依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