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心理健康
只要人们的性存在(sexuality)偏离了社会规范,就会有人试图把他们妖魔化,说他们是疯子。当我们进入 21 世纪的第三个十年时,仍有人在兜售转换疗法,说它能“治愈 ”同性恋。同样非同寻常的是,有人试图控制人们性生活的细枝末节,比如手淫的欲望。这是四位伊朗学者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的摘要:
研究表明,伊朗男性和女性在一生中有过手淫的比例分别为 92% 和 62%。没有一种性活动像手淫一样争议重重却又普遍存在。本研究试图调查对青少年,尤其是大学生最重要和最常见的性威胁:手淫,并提供一些有关手淫对身体、心理、精神、道德和伦理损害的信息。1
这篇论文实际上发表于 2011 年,但人们可能会认为它直接来自 1911 年。这不禁让人为 8% 的男性和 38% 的女性感到担忧,看起来这些人错过了很多好事情啊。
如果性行为发生时,其要素不包含一男一女、传教士体位和生育的意图,特别是如果人们还从中获得了快感,就会在某个地方出现一个专门羞辱这些人的团体。这种羞辱的方式,通常包括给人贴上精神病的标签。
不过,似乎没有证据表明,在合意非单偶制的人群中,心理健康状况不佳的情况比普通人群更为普遍。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理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CNM 是否会吸引有某些问题的人?抑或会恶化这些问题?
DK·格林(DK Green)是英国“粉红疗法”网络的成员,该网络汇集了为各种性少数群体服务的心理健康专业人士。
我不认为(CNM)会导致任何形式的心理健康问题。但是,如果考虑到不安全感的话,它绝对会加剧任何既有或潜在的抑郁或焦虑。如果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恰好处于一个似乎(尤其)缺乏安全感的阶段,那么这种不安全感就会因为 POLY 关系而加剧。
鲁比·布伊·约翰逊(Ruby Bouie Johnson)是一名 CNM 活动家,也是德克萨斯州的一名治疗师,她经常在客户中遇到类似的问题。
焦虑是一个大问题,焦虑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有些人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因此这可能会变得有点强迫了。抑郁症也是如此:有很多人的焦虑没有得到治疗,很多人的抑郁也没有得到治疗。
这些都不是合意非单偶制所特有的。不过,据坊间传闻,CNM 人群在其关系中,可能比单偶制人群需要处理更多的、有可能激起这些反应的情况。
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合意非单偶制是否会吸引那些有特定心理健康问题的人。目前似乎也没有可靠的研究,但 DK·格林确实怀疑这有可能。
如果你在十年前问我这个问题,我可能会说不会。但我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案例:某些精神疾病患者,比如边缘型人格障碍2(缩写 BPD,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会被 CNM 所吸引,这可能是因为它提供了,或者说它似乎提供了,大量的爱和关注,而这正是他们迫切需要的。反过来说,BPD的核心痛点里有一条就是害怕被拒绝和批评。
因此,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人对事物的感觉,基本上要比普通人更深刻、更强烈、更持久。因此这意味着,POLY 关系在情感上的所有复杂性,在他们那儿都会被放大,从而让局面更困难。但是,POLY 确实能给他们带来爱和关注,而这往往可以给他们带来所需要的安全感。然而,反过来说,因为他们是 POLY 的,(伴侣)可能会去跟别人约会,这可能会被他们解读为被拒绝的感觉,而这正是 BPD 患者最强烈的恐惧点:被拒绝或被抛弃。POLY 看似是一剂灵丹妙药,但实际上往往会带来很多复杂的困难。这是否意味着患有 BPD 的人不能拥有多重关系?当然不是。但他们需要很多支持才能处理好这种关系。
BPD 通常与饮食失调、药物滥用和抑郁有关。3一个能比大多数人更强烈地感受情绪的人(不论是积极情绪还是消极情绪),可能会被开始一段新恋情的高峰体验所吸引,而不受那种该结束另一段恋情了的低谷体验所影响。成为一个人际网络的一部分,也可能很有吸引力。也许“拥有不止一个伴侣这样在一段关系结束时可以有一个缓冲”这件事看起来也很诱人。如果一个人的情感需求并不寻常,那么能够多找几个人、而不是仅靠一个人来满足这些需求,也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然而,如果你是一个在心理健康问题上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如果你的网络中有人具备最起码的技能,并且有能力和意愿提供帮助,CNM 才会对你有所帮助。而情况完全有可能发展成这样:支持网络中的某个人最终承担了远远高于自己应该付出的情感劳动。而这还是假设有人愿意提供这种支持的前提之上。
鲁比·布伊·约翰逊(Ruby Bouie Johnson)也是一名持证的化学依赖咨询师,主要研究成瘾和强迫行为。她认为在各个领域中,包括关系问题,都应该对成瘾现象有所警觉。
对成瘾的警觉,从使用物质的人、到使用人的人,都适用。所以有些人倾向于认为多边关系很有吸引力。这是第一点,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共生依赖(co-dependency)。因此,观察成瘾问题,人们会以各种方式来应对焦虑。例如,当一个人刚开始一段新恋情时,他可能会增加用量。
换句话说,如果人们的应对策略包括了使用药物、或高度依赖某些行为,那么在情绪紧张的时候,这些策略就会凸显出来。虽然新恋情的开始通常被视为一个快乐和令人振奋的阶段,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对有些人来说,这可能会引发焦虑或不安全感,尤其是在他们过去有过艰难经历的情况下。
在许多方面,CNM“社群”(如果我们可以称之为社群的话)在理想情况下,应该有条件为那些在成瘾和强迫方面挣扎着的人们提供支持。然而,它的形象并不总是与现实相符。这种形象通常是包容、热情、不设门槛的、是为差异留出空间的、是充满宽容和同情的。它的确也可以是这样,很多时候也确实都做到了。然而,在鲁比·约翰逊的经历中,社群并不总是处于其理想的状态。
在多边关系者的群体中,我们并不经常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孤立了那些已经成瘾或正在康复中的人?首先,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相信,我们是一个很小的社群,而任何被污名化的团体通常都会“他者”其中的另一个团体。我们是一个以同意为基础的社区,我们以自主性和能动性为基础。因此,有成瘾的人……我们很容易剥夺他们的权利,以及我们家庭中任何与成瘾抗争的人的权利。我们的生活经常充斥着否认,但这是我们需要真正解决的问题。
简而言之,约翰逊想说的是,对于那些在情感或药物依赖或成瘾问题上挣扎的人来说,CNM 场合里一些人的“你要为自己负责”的态度,实际上也构成了问题的一部分。“你要为自己负责”也可以理解为“我不在乎,你不是我的问题”。在某些时候,这种动力机制可能会造成虐待,约翰逊在辅导一个三人组合时,就发现了这一点。
其中一人有酗酒问题,当她开始这段关系时,已经是在她做完非急需的减肥手术五年后了。她认定自己进食成瘾,然后就做了手术。但之后她并没有接受治疗来解决自我价值的问题,而是简单地换成了另一个瘾。结婚后,她开始酗酒,因为她难以忍受丈夫花时间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于是她开始自我麻醉。最后的结果是,她的丈夫和另一个伴侣成了一个联盟,而她成了“局外人”。他不再为他提供支持,他们开始对她说很多消极的话,造成了一大堆烂摊子,而她得不到她需要的支持。
合意非单偶制的文化具有双重性,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产生于 20 世纪晚期的美国。一方面,它源于 20 世纪 60 年代旧金山非常自由的反主流文化,具有公社的(communal)、集体主义的观念。另一方面,它也受到强烈的自由主义传统的影响,这种传统往往归结为非常达尔文主义的“我的生活,我的规则,你照顾好你的事,我会照顾好我的事”。
这就是马丁·路德·金所说的“这个国家对富人实行社会主义,对穷人实行粗犷的个人主义(rugged individualism)”,他抨击的就是这种“粗犷的个人主义”的理念。在美国,“粗犷的个人主义”被奉若神明,以至于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e,是共生依赖co-dependancy的反面)常常被诋毁。毕竟,这是一种推崇牛仔、企业家、拓荒者、摩托车手和卡车司机的文化。许多美国人惊讶地发现,其他文化并不像他们一样,将个人主义凌驾于集体福祉之上。4
美国人向外传播了很多关于非单偶制的信息,而这为其带来了负面的影响。因为美国,即使到了2020年代,仍然是非单偶制发展的重心。如果这个重心在非洲或亚洲,这些地方对个人之间的关系及其与社区和社会的关系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那么我们可能会看到截然不同的合意非单偶制。如果我们想让人们的心理健康变得更好,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可悲的是,美国是世界上精神健康状况最差的国家之一。5相比之下,非洲和东亚这两个文化上“相互依存”的程度较高的地区,精神健康状况却很好。
因此,强调自力更生的语言,居然塑造了合意非单偶制的语言,这很奇怪,可同时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起了我在莱比锡参加的一场多边关系讲座,主讲人很不负责任地断言 “没有什么感受是别人让你产生的”——这立刻否定了任何情感操纵或虐待之受害者的经历。
事实是,我们确实相彼此依赖对方,而且从心理健康结果的广泛角度来看,相互依存程度较高的文化似乎表现得更好。合意非单偶制可以从中吸取教训。它的集体主义倾向可以成为一种力量。它们可以让“给人支持”变得更加容易。同样地,它们也可以被用来排斥和虐待他人(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看到)。
约翰逊认为,我们人类相互依存和相互联系的价值也可以在治疗过程中体现出来。
我所服务的这类客户,对系统、机构、心理健康(组织)没有太多信心,因此要让他们接受治疗已经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此,他们缺乏安全感,对机构避而远之,再加上在多边关系社区中得不到支持,这些都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而社群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面对面的支持小组、线下的会面是如此重要,因为(你)无法在一个孤岛上找到你需要的答案。
爱丽丝的经历
Section titled “爱丽丝的经历”爱丽丝(Alice)是一名音乐剧艺术的专业人士,在上一段关系之前,她一直在焦虑和抑郁中挣扎。之后这段关系被对方残忍的分手而中断,她的心理健康也因此崩溃。她向精神科医生求助,医生给她服用了药物。九个月后,她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曾经一会儿抑郁一会儿又好了。我以前把这种事情称为“创作周期”。我的心理医生说那就是抑郁症。因为我是高功能型的病人,所以我其实在自己还不知道这种病的时候,就已经患了很久了。所以这一度让情况变得更糟。我想自残,这不是很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别人要约会一个情绪稳定的人,肯定不会找我。
乔纳森:你认为一个人需要相当高的心理健康程度,才能进入非单偶制吗?
爱丽丝:我认为你需要高度的自我觉察能力。比如,当我非常抑郁的时候,我会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对劲,我应该寻求帮助。正是这种意识阻止了我的自残行为。我那时候真的非常非常想拿刀切自己。然后我想,我不要拿一个厨房到直接在大腿上划,因为那样会感染。我需要酒精、棉签、医用手术刀、针头之类的东西。然后这些想法就把我阻拦下来了。所以,即使在我最沮丧的时候,当音乐对我毫无意义的时候,我也能自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去寻求帮助,去找人倾诉。
乔纳森:寻求帮助和找人说话有多重要?
爱丽丝:这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因为它帮助我摆脱了自杀倾向。当我处于“创作周期”时,当我情绪低落时,我就不是在一起的最佳人选。我的脑海里会出现类似于:我一无是处,糟透了,没有人应该爱我……之类的念头。但意识到这些念头非常重要,因为我可以让自己停下来,说:好吧,这些念头又来了,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吧,或者找人谈谈这个问题,或者去看看你过去做过的一些项目,这样你就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
所以,我不会说,你知道的,我不会说你必须心理相当健康才能进行多边关系。任何人都可以做多边关系,但你必须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保持高度的自我觉察,并且对你的伴侣也有同理心。
就像不存在最适合打开一段关系的时间点一样,也不存在一种完美的精神状态,没有它就不能探索合意非单偶制,不是这样。事实上,去追求一个完美的时间、地点、环境或精神状态,本身就很困难,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它与事实不符:事实是人类永远做不到绝对的完美。
同样,尽可能觉察到自己的心理健康状况也是非常有用的。以务实的态度去认识自己的状况是好是坏,这样你就可以跟人交流这些事情。不要把“我现在感觉不是很好”和“合意非单偶制不适合我”这一基本的判断混合起来,也会对你有所帮助。如果你的真实感受确实就是“我永远都没办法适应这个”,那么就让别人知道,也会帮助到他人的。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将讨论一些情感上的难题,这些难题是人们汇报出的、在探索合意非单偶制时经常面临的挑战。合意非单偶制常常会引发妒忌(envy)、愤怒、不安全感、焦虑和嫉妒等情绪。我将特别探讨其中的后三种。
我们产生出的任何情绪,都是有其来由的。它们本身并没有问题,也不一定属于心理健康问题的范畴。然而,当我们的情绪反应不恰当或失衡,以至于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时,就需要对它们进行更仔细的审视,我们可能需要寻求帮助。
在这些章节中,我加入了一些帮助大家应对困难情绪和寻求帮助的思考。
Footnotes
Section titled “Footnotes”-
‘Masturbation: Prevention & Treatment’, A. Shekarey, M. Sedaghat Rostami, Kh. Mazdai, A. Mohammadi, 2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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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边缘型人格障碍简称边缘型人格,是一种B型人格疾患,以长期不稳定的人际关系模式、扭曲的自我概念和强烈的情绪反应为主要特征。它的另一个主要特征是精神上和行为上的极端对立且交互并存,并作出自我伤害等破坏性的行为,且这些行为会反复出现。约50%到 80%的 BPD 患者会发生自残,最常见的自残方法是用锐利物割划身体。其他症状可能包括出现与现实状况不成比例的、强烈的被抛弃恐惧感、绝望和愤怒。BPD 通常从成年早期开始,并在各种情况下发生。(来源:维基百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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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BPD 在任意时间点被诊断出来的数量,大于人口总量的2%,尽管有些估计值更高,而且在确诊的人群中,女性所占比例通常过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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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举一个例子吧,可以考虑美国主义的“狂热(gung ho)”。在美式英语中,“gung ho”是指热情地“能做(can do)”,但也许做的是错事,如: “他对此非常狂热,他看不到风险,只看到机遇。(He’s very gung ho about it. He doesn’t see risks, only opportunities.)”然而,gung ho 实际上是中文“工合”的讹误,即“工业合作社”的缩写,意思是“共同工作”,是 20 世纪 30 年代和 40 年代(译者注:原文如此)中国工业化的排头兵。在非中国人眼中,这些合作社充满活力和进取精神,但对文化的翻译很能说明一些事:中国人为实现集体目标而共同努力而产生的精神,在美国文化中往往变得更加个人主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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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基于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健康指标和评估研究所(IHME)的数据。 https://ourworldindata.org/mental-healt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