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POLY和性取向
合意非单偶制的源头可以从很多方向去追溯,而有一些路线绝对会找到同性恋那里去。
这并不奇怪。在 2018 年的一项研究中1,一个研究小组发现,在近2500名多边关系者的样本中,酷儿人群者的比例明显偏高,近三分之二的人认同异性恋以外的取向,而在单偶制的对照样本中,同样的性取向认同仅占四分之一。
| 性取向 | 多边关系者 (2,422) | 单偶者 (539) |
|---|---|---|
| 异性恋 | 882 (36.4%) | 399 (74.0%) |
| 女同性恋/男同性恋 | 95 (3.9%) | 31 (5.8%) |
| 双性恋 | 788 (32.5%) | 73 (13.5%) |
| 泛性恋(pansexual) | 435 (18.0%) | 19 (3.5%) |
| 其他 | 222 (9.2%) | 17 (3.2%) |
同样显著的是,与单偶制人群相比,女同性恋和男同性恋在多边关系者中的比例偏低。然而,不论怎么说,男女同性恋者在塑造现代合意非单偶制方面的作用,不亚于六十年代的反主流文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朱莉·宾德尔(Julie Bindel)虽然对现代的多边关系持怀疑态度,但她仍然很快地宣称,这种实践源自她年轻时走在女性运动前沿的同代人。
70年代以后,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提出了非单偶制的概念,以此来挑战父权制的异性恋。一个人可以拥有任意数量的性伴侣,但一切都是诚实和光明正大的,没有人会被欺骗。激进女权主义者发展出和实践中的非单偶制不涉及任何男性。我们都是女同性恋,一开始就处于相当平等的竞争环境中。 2
不过,与女同性恋的关系相比,当代 CNM 还深受70 和 80 年代的男同性恋圈子的影响。正如艾米·莫尔斯(Amy Moors)和杰斯·马特希克(Jes Matsick)在研究中指出的那样:
当代 CNM 起源于同性恋群体的活动。20 世纪 80 年代初,首次有档案记载了男同性恋者参与其主要关系之外的自愿性行为。这项研究——有些部分距今三十年了——似乎并没有引起特别大的争议,这或许是因为,占支配地位的群体(dominant group)没那么多兴趣去关心边缘群体的性欲(sexuality),他们更关心其他支配群体成员的性欲。3
换句话说,你越是游离于主流之外,主流就越是让你一个人继续生活。在90年代人们的态度开始转变之前,GSRD(性别、性向与多元关系 gender, sex, and relationship diversity)人群离社会救赎还很遥远,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受到诅咒。因此,本着“反正偷羊肉也是吊死,偷羊羔也是吊死4”的原则,人们就干脆按照自己觉得好的方式去行事,“除了自己的规矩,没有别的规矩”。
男同性恋中的合意非单偶制,之所以能演化出来,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当时的主流观念。在 70 年代之前,男同性恋很难拥有一段把情感和性爱上都承诺给彼此的关系:毕竟,两个单身男人,都不用说在公共场合亲热一下,只要经常被人看到在一起,就很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并且诱发直接的敌意。不是同性恋的人很容易忘记过去曾经很看不起男同性恋,并且还有直接针对男同性恋者的暴力行为。
相反,浴室(bathhouses)和同性恋酒吧为男男性行为者提供了聚会和性接触的场所。虽然宽容度以及后来的接受度不断提高,男性与其他男性公开地谈恋爱变得更加容易,但这种文化仍然保持着其性爱上的开放性。
查理(Charlie)是一名六十岁出头的男同性恋者,居住在科罗拉多州。他说,这种状况也有这样一条原因:,三十多年前,男同性恋者经常要到人生的晚年才出柜,因此需要做很多事情去弥补以前失去的时间。
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在性方面经历了很多压抑——我直到二十多岁快三十了才出柜——所以我们没有像年轻人、像十几岁的青少年那样发展或者尝试恋情,也没有学习如何建立感情关系之类的。我们在性方面没有得到满足。所有这些都压抑了这些柜子里的人。当你出柜的时候,你就会想,哇噻,你知道的,你想要赶上来。你有很多被压抑的感觉,你想去探索或做所有的事情。
但据詹姆斯·芬恩(James Finn)等 LGBTQIA 活动家回忆,九十年代初,当他和其他人在思考一个对同性恋友好的未来可能是什么样子时,画面中并没有单偶制的位置。在当时,合意的非单偶制文化被视为同性恋生活的特征,而不是漏洞。
在我的经历中,单偶制并不是那么被高度重视的东西。关系可以是永久的关系,也可以是相爱的关系,但当时的活动家、和那些憧憬着“后石墙时代”新生活方式的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效仿异性恋者,我们那时候就是这样谈论它的。我们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婚姻平权的浪潮,没想到推得那么高。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因此,我们当时很有兴趣去建立一种新的、与众不同的东西,我们可能会说这个东西更好,但这个东西的愿景里没有出现单偶制,一直都没有。
然而,虽然在男同性恋中,性爱的非单偶制依然普遍,但恋爱的非单偶制显然并非如此。如果说有一种普遍的标准,那可能就是开放式关系。早在本世纪初,当查理公开自己多边关系者的身份时,所引发的麻烦远比他公开自己同性恋的身份时要多得多。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所有的那些思想进步的朋友……当我出柜了自己的多边关系者身份——不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的朋友——我失去了很多朋友,因为这比我的性取向更难被大家接受。一些老朋友直接拒绝接受,当我出柜这件事以后,他们就不再和我做朋友了。他们认为这是错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说这样子就是错的。别人这么说你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做?甚至连一个好好谈谈的机会都没有?
詹姆斯·芬恩(James Finn)也注意到,一些 LGBT 的圈子里,也出现了对多边关系者的明显的敌意,这让他感到很惊讶。
当我在社交媒体上传播自己和别人的文章时,人们会在下面谈论多边关系这件事,这个时候就会遭到很多完全不理解的、言语也刻薄的冲击。人们真的很有敌意,这让我很吃惊。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的意思是,当我走到公共空间,大多是在关注 LGBTQ 的地方,我在这些地方推送文章、与公众接触时,我本以为会有更多的宽容,但我发现很多人是不宽容。我想,(有些)人真的只是本能地认为,由于他们的成长方式,他们认为 POLY 生活方式是完全错误的,而且这个感觉真的很强烈,所以他们会言辞激烈地批评 POLY。
芬恩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察,即有些人完全拒绝接受“酷儿身份是个人选择而来的5”这一观点,但他们认为倾向于非单偶制是个人选择,并将其视为道德问题。他们使用的方法,就很像那些用道德来抨击酷儿群体的宗教或保守人士。
一些同性恋者现在倾向于抢占他们认为的道德制高点,对 CNM 人士进行评判,这也许也标志着 LGBTQIA 群体至少在“为人们所接受”这方面又更近了一步。
这种进步(如果你称之为进步的话)是双向的。如果说男同性恋者在被排斥于主流社会之外时,有很多自由去做自己的事情,那么当酷儿人群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被接受,并被奉为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图腾时,这种情况就开始改变了。会不会是因为想象到这些事情在社会上的快速传播,人们才出人意料地迅速接受同性婚姻?毕竟,一个被社会排斥的群体、过着不寻常的性生活,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如果这些人开始成为人们钦佩的对象,并被视为善良、正常的人,这不就会让更多人接受他们对亲密关系的组织方式了吗? 6
随着LGBTQIA群体被主流社会所接纳,他们有更大的压力,也有更多机会可以跟主流保持一致。同性婚姻是向平等迈出的一大步,但我们很难不看到这样的潜台词:“你们现在有婚姻了,不要再去浴室了。”又是查理:
在争取同性婚姻的斗争中,社群里出现了很多反对声音。很多人觉得自己完全不感兴趣,有一部分的原因可以这么说:婚姻是一种老旧的范式,源自那个把妇女视为财产的时代。因此,人们觉得“我们想要解放和自由,能够拥有自己想要的任何关系和性爱;我们也可以不参加这个旧的制度,去追随什么‘正常’的生活”。但最终,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这只是一个公民平等的问题,不去想别的了。
这种情况在不同国家有所不同。在美国,2015 年全美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后,LGBT 群体对一夫多妻制的警惕心似乎大大降低了。在此之前,保守派一直认为,同性婚姻一旦合法了,就会滑坡到一夫多妻合法(更不用说兽交和与树木结婚了7)。在这种环境下,一些同性婚姻活动家担心,那些拿滑坡吓唬别人的人,可能真的会影响多重关系的人群,使之阻碍同性婚姻事业的发展。至少在美国,这种胆小怕事的想法显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重要的事情仍然是选择和同意。对酷儿人群来说,平等当然不仅仅意味着婚姻平等,还意味着尊严和尊重,无论他们选择的是婚姻、未婚的单偶关系,还是任何一种他们觉得还不错的 CNM 关系。正如詹姆斯·芬恩所说:
做一个酷儿——至少对于我而言——意味着:我可以有足够的自由,去探索和发明自己想活成什么样子、去创建家庭、去活得充实、去过一种不合常规的生活。制定我们自己的规则,定义我们自己的幸福。
查理(Charlie)和詹姆斯(James)都出生于 60 年代初期,所以我在想,他们的同龄人抵触合意非单偶制的恋爱关系,是否是因为时代的原因。西蒙·科普兰(Simon Copland)于 80 年代末出生在澳大利亚,比他们年轻了将近 30 岁。在他看来,与他同时代的澳洲同性恋者中,合意非单偶制的性关系是一种常态——比如说,同性恋勾搭约炮 app 上经常见到情侣。但即使是现在,对于澳大利亚的酷儿群体是否接受多重恋爱关系,他依然持怀疑态度。
我开始自己的第一段多边的关系,是在 2014 年。当时,澳大利亚正处于婚姻平等的辩论中,我受到了很多来自男同性恋社群内部的反对,当然还有女同性恋者也是,因为她们担心多边关系太引人注目,会被保守派用来针对婚姻平等运动,从而阻碍立法。
尽管澳大利亚在 2017 年实现了同性婚姻合法化,但西蒙仍然发现,在公开谈论自己的恋情时,自己尤其会遭到抨击。在他看来,LGBT 群体对他的批评,与同性恋者在公众态度转变之前不得不忍受的批评,其实是一样的:
我认为这百分之百是“体面政治(respectability politics)”,意思是,“你会给我们带来坏名声。你可以有你的关系,但请保持沉默,请不要公开说出来。”我觉得格外讽刺的是,其中很多话语,其实就是保守派长期以来对同性恋者所说的话,而他们这样说别人时,却没有考虑到这些语言过去是怎么用来指责他们的,也没有考虑到他们现在是如何将这些语言用在另一群人身上的。这非常令人失望。
在很大程度上,合意非单偶制仍然是一件降低“名声”的事情。而如今,至少在西方大部分地区,身为 LGBTQIA 都不会影响你的名声。如果说现代的女同性恋主义(lesbianism)有什么刻板印象,那大概是:她们更像是静静挂在吊灯上的温和女人,而不是在吊灯上晃来晃去的野性女人。事实上,认同女同性恋身份的夏洛特认为,其他大多数人都与当今的 CNM 文化脱节。
做一个非单偶制的女同性恋真他妈的(fucking——原文如此,译注)难啊,因为女同性恋文化的单偶制程度真的令人难以置信。我的意思是那些“货拉拉”笑话真不是在开玩笑。8我知道一些已经结婚的拉拉伴侣,她们第三次约会就搬到一起住了。所以,在女同性恋群体中,非单偶制的情况要少得多。我感觉就像是,女性已经被狠狠地钉死在单偶制的叙事里面了。我认识的女同 POLY,是把 POLY 做得最好的人,因为没有人像女同性恋那样喜欢讨论自己的感受。
双性恋/泛性恋
Section titled “双性恋/泛性恋”许多人之所以来到合意非单偶制的关系,是因为他们希望探索自己性存在(sexuality)的其他方面。对于一些双性恋和(或)双性浪漫倾向9(biromantic)、泛性恋和(或)泛性浪漫倾向10的人来说,单偶制就像是必须在自己性存在的各种表达中选出哪些可以实施,哪些应当放弃。
在我之前提到的研究中,已经可以明显可以看到这种相关性。接受调查的多边关系者里,有一半认为自己是双性恋或泛性恋,而在单偶制的样本中,这一比例约为六分之一。
然而,对 CNM 的双性恋男性和双性恋女性,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的看法。长期以来,双性恋者甚至在男同和女同社群中都面临着偏见,刻板印象包括:双性恋者很贪心,或者优柔寡断做不出决断,甚至干脆说他们否认自己的“真实”取向。
火辣双性恋宝贝(hot bi babe)几乎成了一种神话人物,是人们幻想、迷恋和热烈追求的对象。而同样火辣的双性恋男人,就不一定了。事实上,正如作家兼电台主持人库珀·贝克特(Cooper Beckett)所观察到的,尽管换偶关系几乎以女方的双性恋为前提,但换偶圈子对双性恋男性的态度往往是模棱两可、怀疑甚至不欢迎的。不过,在一些圈子里,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人们正在努力使换偶对酷儿男性更加友好。
这种双重标准有时在 POLY 群体中也很明显,尽管不同地方和不同年代的人,对此态度各不相同。例如,我采访过的一些 POLY 的美国人,就对英国的酷儿圈子与美国酷儿圈子的相似度感到震惊。相反,一些 POLY 的英国人则认为美国的圈子比他们自己的更看重性爱。英国的多边关系者有时会偏向于脑力活动……有很多茶、很多书,但没什么性爱。
据传闻,探索多边关系的年轻人更有可能认同自己是酷儿(千禧一代和Z世代越来越多地将“酷儿 queer”一词视为比 LGBTQ+ 更具有普遍包容性的词语),也更容易接受男性双性恋。
姜提(Jonty)是一名 40 多岁的科学教师,住在伦敦郊外,他的身份是双性恋。虽然他知道在换偶的圈子中对双性恋男性有很多偏见,但他说,在英国,他“既 Bi 又 POLY ”的体验很不一样:
我发现,在 BiCon11的世界里,在POLY的世界里,在酷儿的世界里,你几乎会得到一种反向效应。我记得我在 BiCon 上和一个男生亲热时,有个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哦,看到两个男的双性恋真好,好过永远只看得到两个女的双性恋”。在 Polydays、BiCon 之类的活动上,人们总是担心你会被那些顺性别的、中产阶级白男渗透了,他们跟傻逼一样。因此,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我在伦敦酷儿圈子的“泡泡”里对另一个男人表现出喜爱或兴趣,我发现其他人就会放松下来,变得更加接纳。
总体而言,与许多其他领域相比,CNM 界似乎更愿意接受和包容不同的性取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人们对性取向的看法已经从异性恋、同性恋和双性恋的二元或三元观念,转变为将性取向理解为一个光谱,理解我们在浪漫和性爱方面的欲望有多个维度。合意非单偶制广泛地吸收了这一点。
Footnotes
Section titled “Footnotes”-
‘Demographic Comparison of American Individuals in Polyamorous and Monogamous Relationships’, Rhonda N. Balzarini, Christoffer Dharma, Taylor Kohut, Bjarne M. Holmes, Lorne Campbell, Billie J. Lehmiller & Jennifer J. Harman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2018). DOI: 10.1080/00224499.2018.1474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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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branding polyamory does women no favours’, Julie Bindel, The Guardian, 26 Aug 20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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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vestigation of consensually nonmonogamous relationships: Theories, methods, and new directions’, Amy C. Moors, Jes L Matsick 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17), Vol. 12(2) pp 205–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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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原文是“you might as well be hung for mutton as lamb”:这是一个英文俗语“you might as well be hung for a sheep as a lamb”的变体。它的字面意思是“既然偷羊羔和偷大羊都会被绞死,不如偷大羊”。比喻既然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惩罚,不如干脆做自己想做的事,反正结果都一样。(来源:Gemini生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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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这句话暗含着“异性恋是唯一正统”的前提,其逻辑是:既然性取向是自己选的,那么为什么不选“正常”的性取向,说明你自己就是不想做一个正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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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可以说,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异性恋文化的某些元素一直受到酷儿文化的影响。现在,用酷儿的风格去调情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前卫,酷儿文化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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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国,与树木结婚的人数从没有这么低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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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问:女同性恋会在第二次约会的时候带什么来?
答:货拉拉搬家车(原文:U-Haul,租赁的搬运车)。
笑到在地上打滚(rofl),收拾一下地上的靠枕,继续在地上笑到打滚……
(译注:rofl是rolling on the floor laughing) ↩ -
译注:双性恋(bisexual)通常涵盖了性吸引和浪漫吸引,这就会在语境模糊的时候导致混淆,例如一些无性恋者(“无性吸引“者)对两种性别均可产生浪漫吸引(字面意义上的真正的双性+恋),那么就不能用bisexual来描述这类人。为了专门描述“对两种性别均可产生浪漫吸引”的现象,诞生了biromantic一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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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泛性恋(pansexuality)是指一个人能够对任何生理性别或性别认同的人产生浪漫情感或性吸引。与此含义接近的还有另一个词全性恋(omnisexual),二者的区别是:泛性恋不在乎对方的性别因为自己看来都没区别,全性恋则有喜好,不同性别对其的吸引力不是同等的。“泛性浪漫吸引”的逻辑和“双性浪漫吸引”类似,不再赘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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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BiCon 是英国一年一度的双性恋倡导活动(bisexual-positive event)。 ↩